上一次觉得如鲠在喉,是《天水围的日与月》。撕下价签的花菇,两盘家常菜,一对安静的母子。一些让人哭不出来的寻常人的寻常事。
早上收到一个读者的提问:对于稳定30万年收入(未来逐步随通胀提高)的体制内工作,你觉得多少净现金可以辞职?
这哥们生活肯定安稳又幸福,才会提出这么天真的问题。
也是在不久前一位网友留言:力姐,我被裁员了。
这两个人的生活和忧虑对比之下,真的是: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。
疫情已经三年,有人非法买菜务工,有人为谋生睡桥洞。我向来觉得我们这片国土有着全世界最隐忍的人民。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喊痛,也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处。就连我这个被喊“愤青”的人如今看到大门口那一道铁丝网都不会说什么了,能绕开就绕开。我也不知道这是制度的胜利还是被抽打老实了。
喧闹会掩盖事实,会让个体的呼喊不被听见,而且我们也习惯忽略努力生活的普通人。
于我个人而言,在这个行业里久了很容易跟社会脱节甚至割裂,我们在意的是经济规则数字游戏。逐年累月建起了一座高墙,墙里墙外两个世界。
我的读者有县城修电脑的、酒吧营销、化妆品店员、做小贷的、卖二手车的等等等,形形色色,大部分都是通过文章加的我。我也很乐意观察他们的日常,有读者愿意和我聊天,我能做的仅仅是倾听和记录。
几个月前写过一篇《大厂炒币青年》,那是一个生活相对优越的中产,对现状也很满足甚至隐隐会有一些优越感。和大多数大厂中层一样他们的生活一要背靠互联网产业,二要稳定的经济局势。因为他们的收入构成来自工资期权股票。前几个月的股票市场大家看到了,这几个月大厂的裁员大家也看到了。上次采访的大厂青年已经属于相对抗风险能力较强的一类。这次找我聊天的网友,又是另一群代表。
跟他聊完我非常抑郁。以下为整理后的聊天实录:
多年前刚入职那会非常开心,我是社招进去的,为找工作住了很久群租房。那时候的群租跟现在不一样,客厅都被隔成了两间。原本两房一厅的,被分割成五间。我住的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桌子,还好有个窗户。群租室友干什么的都有,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住客厅的一个姑娘,看上去斯斯文文,住久了发现是精神病患者。后来被他家人接走,临走一直念叨着要去当模特。我当时在那个小隔间里投简历,好的公司没有回应,能去面试的大多是一些外包。快弹尽粮绝的时候真的要崩溃,家里人肯定不会再给我多余的钱了,为此我还去餐厅做过一段时间兼职。万幸的万幸是我师兄有个内推职位,问我要不要去面试。就是这次,我拼尽了全力展现自己,面试官问能不能接受加班和出差。我就差大喊可以7*24小时待命了。
收到入职通知的时候高兴坏了,给父母打电话,他们的嘱咐就是你一定要在公司好好干,要能吃苦听领导的话。当时谈的薪水是六千一个月,对我来说是巨款,但我还是住在那个小隔间。当时并不觉得苦啊,就是个睡觉的地方。上班来回两小时,每天回到住处都十多点,地铁出站后小吃摊买点炒河粉之类的就当夜宵,回住处只要躺下就能睡着。收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,给我妈买了一条金项链。
刚进公司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你要好好工作,和公司共同成长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,我也觉得前途一片光明。那几年正赶上公司业务疯狂扩张,我们部门经常是几个案子一起赶,通宵是家常便饭。新闻里时不时的就是公司又融了多少钱,作为员工都特别有自豪感。后来我们部门人越来越多,被扩展成了事业部,以前的经理成了总监,我也升职主管。而以前的总监提拔成了事业部总裁。当时我就觉得,这应该是我的终极目标。
我们厂的升职途径非常明确,只要你干得好干的久,杀出重围是有可能的。当时我就抱着这个信念,几乎是把自己给燃烧了。以前在求职软件上看吐槽自己公司的,我都觉得这些人是“抱怨”,不懂感恩。后来发现是自己太幼稚。
烧了几年把自己烧成部门经理,头秃了肚子大了,以公司为家。我进入到了安稳的阶段,这个时候的薪水自认很高,公司福利更是让我花不了什么钱,这时候我有了小家庭。我和妻子加上两家老人的存款,掏空了口袋买房。那时候的幸福感还是很强烈的,自己拼搏这几年总算有了成果。有房,有存款,有高薪。
我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是建立在大环境之下的,我已经成了厂里一个不停跑动的齿轮,看不到外界的变化,即便看到了我也不会觉得沙子会掉到我头上。
如今,真的砸到我了。N+1的补偿,排队到HR那里签字当天就可以交接完毕走人。互联网公司裁员都是非常明确的,精确到业务线,百分比。大家口里的梗是我们的痛处,什么“恭喜毕业”,“为社会输送人才”。有些年轻的同事看上去非常轻松,但我这种习惯了大厂生活,又觉得为公司贡献了青春的中年人,裁员是个巨大的打击。大厂不仅仅是一个公司,对我这样的人是一个安全的社会保障。
收到通知的时候我产生了巨大的怀疑,质疑自己的能力,也开始怨恨公司的无情。都说互联网是风口,有红利。当风口过去,红利不在,我们呢,是炮灰吗?
生活从未变的如此具体,每个月银行的扣款短信,没有变现的股票账户,越来越少的存款,孩子的学费,家庭开支。我最不想面对的是体检,万一我遇到什么,又没了公司的医疗保障,这一家子该怎么办。越是这个时候,就越容易往最坏的地方想。所有的快乐都不属于我,唯一的念头就是“工作,工作”。
过去还多多少少有猎头找,如今猎头都改行了。现在我希望自己稳一点不要慌,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出路。往后退是不行的,做个小生意,我们的风险承受能力又太低。
被裁后整个人都很分裂,我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。都说我们卷,真的什么苦都能吃。你去短视频网站上看看,上一波做教育的都在卖课,直播间二十个人算多的,然后自己在那讲一个多小时。我能做什么呢,开视频写代码吗?还是记录自己的被裁生活赚一波同情流量?和我一样在大城市拼搏的人太多,同样被打击的也太多,我不愿意这样吃饭。
在一个多小时的倾诉里我是给不了他实际帮助的,一份工作或者钱才能解决问题。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处境,需要的可能真的是向陌生人倾诉。
“人被贬低到微不足道的地步,在庞大的雇佣和权力组织面前成了一粒小小的灰尘”,齐美尔的这句话放在大城市的打工人身上,真的是贴切。
普通人究其一生都在对抗不确定性,代价是巨大的。每个人都被卷进来,每个人都要成为一个商品,而且你的成败是被即时量化的。
结束和他的对话后我去搜了一下短视频,更加理解了一些记录领域的创作人和受访者。一位四十多岁的码农兄弟在镜头前哭。他说自己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没当上总监,今年获得了部门优秀员工奖,但还是被裁了。然后他的视频标题都非常的“互联网”,从一开始失业《40岁码农失业流干眼泪》《40岁码农春节前失业没脸回老家》到《山西婆婆忍不了媳妇浪费跟儿子抱怨要回家》《山西农村公公婆婆天天吃剩饭剩菜今天却反常》《北京媳妇坐月子非要请月嫂》。
看完这些标题我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了,也不敢点开看视频。
回到问我话的那位体制内兄弟,我的答案是:不要辞职。因为你不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有多幸福,你想摆脱的,是别人求而不得的。